2004 年，已經在 1996 年完結的漫畫《灌籃高手》，總發行量正式突破一億本，許多讀者仍然喜愛這套漫畫，他們之中有些人因此進入了運動產業工作，甚至成為了籃球選手。而驚訝於《灌籃高手》過了這麼久竟然還這麼受歡迎的井上雄彥，決定以《灌籃高手》的名義成立「灌籃高手獎學金」，資助日本青少年好手到美國接受訓練，引起了熱烈討論。那時，媒體自然會問那個與獎學金其實無關的老問題：《灌籃高手》會有續集嗎？而井上雄彥的答案也一樣老：也許會有，但現在並沒有。
Image credit:オールアバウト
2022 年底，電影《灌籃高手THE FIRST SLAM DUNK》在日本上映，井上雄彥不只是原作者而已，他還是這部電影的導演與編劇。26 年後為何井上老師轉念了？他想在這部新電影版裡講述什麼樣的新故事？讓我們來聊一聊這部電影。
「灌籃高手獎學金」訪談專書Image credit:井上雄彥
《灌籃高手THE FIRST SLAM DUNK》在日本上映後兩週，收錄這部電影許多內容的書籍《THE FIRST SLAM DUNK re:SOURCE》上市了，其中收錄了井上雄彥高達 15,000 字的專訪，提到了他想要透過新電影獻給所有《灌籃高手》粉絲的賀禮：這部電影如同「灌籃高手獎學金」，也是井上想對熱愛《灌籃高手》的粉絲們的「報恩」之舉。
《灌籃高手》電視版動畫Image credit:Super! drama TV
在《灌籃高手》漫畫完結連載之前，電視動畫版已經提早結束，所謂的《灌籃高手》風潮，有很大的推力是來自於這部動畫作品：以描述籃球比賽的作品而言，動畫可以補足漫畫在動態表現形式上的天生不足。但是，因為動畫在漫畫結束連載前兩個半月就完結了，這套動畫的劇情也在湘北對陵南高中一戰後叫停，接下來的劇情高潮，湘北對山王工業高校的精彩經過，在這 26 年來完全沒有以影像形式出現過。以這個角度來說，《灌籃高手THE FIRST SLAM DUNK》將劇情重點放在山王戰，似乎是合情合理之舉——這是在補 26 年前電視版動畫遺留的大坑。但是，井上本人有更強烈的心意：
刊載《灌籃高手》最終回的週刊少年ジャンプ 1996年27号封面Image credit:ヤフオク!
2004 年，監製松井俊之製作的兩部漫畫改編作品發行了，分別是由庵野秀明擔任總導演的電視動畫《Re: 甜心戰士》（Re:キューティーハニー），以及真人電影《惡魔人》。松井一直是非常熱衷於動漫改編真人電影的監製，他製作過曾田正人漫畫《單車小霸王》（シャカリキ!）的真人電影、電影《蠟筆小新：風起雲湧 壯烈！戰國大會戰》改編的《BALLAD 無名的戀曲》、以及《最終兵器少女》等等。但是在這些作品之前，松井改編電影最大的夢想，就是《灌籃高手》，他寫過許多企劃書，希望得到作者井上雄彥的同意，但是都得到了「NO」的回應…
井上雄彥Image credit:バスケットボールキング
烈女怕纏郎，最後井上給松井「YES」回應的原因，一部份是他被松井的持續多年熱情所打動了；再者是當他看到企劃前導動畫裡的櫻木表情時，被這張不是由他自己所畫出的臉孔所感動了。但另一個最大的原因是，他覺得應該對漫畫《灌籃高手》的結局做些補充：井上很清楚，漫畫結束連載時，讀者與社會大眾都陷入了極大的驚訝之中。按理說，打贏山王的湘北，事實上只進行到了全國大賽的中段賽事而已，主角們還不是在打冠軍戰，意味著他們應該還要打幾場比賽、對上很不一樣的新敵人、然後最少奪得當年高中大賽的冠軍才行。
井上雄彥Image credit:バスケットボールキング
《灌籃高手》就是這麼反高潮，它在湘北苦戰山王獲勝之後，以完全不交待比賽經過、僅以一句話就交待了鄉男的全國大賽之旅結局：「……他們在第三回合對上愛和學院，最終慘敗。」櫻木負傷療養、宮城與三井重建了湘北的新陣容、赤木與木暮離開了球隊、流川參加了全日本青少年球隊的集訓……事實上，他們參加的只是夏季聯賽，而他們的下一個目標應該是當年的冬季聯賽。但是，《灌籃高手》最終以對著櫻木的「我們與籃球都在等著你喔」的應援聲裡結束了，我們沒看到夏季賽的冠軍、沒有看到宮城、三井與流川如何挑戰冬季賽……而「經脈盡斷」的櫻木花道是否能夠回到籃球場上？沒人知道。
《灌籃高手》殘念的結局Image credit:オークファン
「社會大眾，包括讀者、收看電視動畫的觀眾、那麼多接觸《灌籃高手》的人們，對他們來說，這部作品以出乎意料的方式結束了。對我自己而言，這個結局就是這個故事完結的形式，它以我想像的方式順利結束了，但是，這個結局引起了社會大眾的震驚，我想也許有些人對此感到很傷心吧。雖然我堅持『到此結束』的想法，但另一方面，我也感受到了其他人那種不能接受的心情。舉例來說，當單行本累計發行一億本的時候，為了感謝大家，打了很大的報紙廣告、還借用了廢校辦活動；後來又出版了插畫集、漫畫的完全版與重新編輯版等等，雖然做了這些很不錯的事，但是我覺得，畫一些新的內容，還是比這些事更有趣一點點，而且想借這個機會，看到粉絲們因此而開心的表情……我想帶給大家喜悅，這就是我的本意。」
《灌籃高手》山王戰Image credit:note
《灌籃高手THE FIRST SLAM DUNK》理論上並不是「新的內容」，它的故事我們在 26 年前就讀過了。這是一場苦戰，初學者櫻木（不要忘了，這整套連載長達六年的故事，其實故事的時間僅濃縮在半年不到的極短時間裡）挑戰天才輩出的山王，讓他付出了重傷的代價，但是，他也帶領全隊邁向了勝利。而如果《灌籃高手THE FIRST SLAM DUNK》只是重新以動畫形式講一次這最終一戰，那似乎沒有太多可以期待的理由：這 26 年來，許多人只能反覆閱讀這極為精彩的最後一戰，而 26 年來，他們也早在腦中想像過無數次山王戰的「比賽實況」。
《灌籃高手THE FIRST SLAM DUNK》Image credit:브런치
事實是，26 年後，井上雄彥也不再是那個畫《灌籃高手》的井上雄彥了。1990 年，23 歲的井上以他高中籃球社的親身體驗，畫成了《灌籃高手》，這套漫畫吸收了井上 20 多歲的青春活力，他可以在截稿前 48 小時僅睡一兩個小時、可以在趕稿時依舊畫出濃密的速度線，這些靠的不只是才華，更需要的是體力所支撐的專注力與毅力。但是 26 年後，井上已經年過半百，他對人生的價值觀，已經很明顯不再是櫻木那樣土法煉鋼就能對上全國最強的年少傲氣。他看過了更多的人生苦痛，這讓他對這個歷經苦難的少年奮鬥故事，也有完全不同的觀點——而這直接影響了《灌籃高手THE FIRST SLAM DUNK》的敘事角度。
《灌籃高手THE FIRST SLAM DUNK》宮城良田Image credit:Youtube
你需要理解的是，《灌籃高手THE FIRST SLAM DUNK》並不是那種「經典重製以吸引新世代觀眾」的作品，某種程度上，它甚至無視那些沒看過《灌籃高手》動畫或漫畫的族群。這部電影片名的 FIRST，壓根並非希望自己能成為新世代觀眾接觸《灌籃高手》的 first 入門磚。就跟前述提到的緣起一樣，井上會同意松井的企劃、之後甚至參與編劇、還擔任必須負作品評價與票房全責的導演之職，原因都是為了要滿足粉絲當年對漫畫結局的錯愕、並且要讓這群愛了 26 年的老骨灰們「綻放笑顏」。所以，要觀賞《灌籃高手THE FIRST SLAM DUNK》的觀眾，必須先好好地補習/溫習一遍《灌籃高手》。
《灌籃高手》裡最強的球隊山王Image credit:Slam Dunk Wiki – Fandom
為什麼？因為《灌籃高手》裡那些經典時刻，並非全部都會在《灌籃高手THE FIRST SLAM DUNK》重述一遍：再說一次，這不是一部照本宣科的漫畫改編電影。許多觀眾津津樂道的名場面或名台詞，在這部作品裡未必會出現。電影會用一種默認的態度，刻意在畫面或台詞上留白，當那句在你腦中已經重複無數遍、甚至在現實生活裡也常用的櫻木台詞，就要在下一個畫面出現時，你會驚訝地發現，《灌籃高手THE FIRST SLAM DUNK》就是不讓它說出來。可以說，這是《灌籃高手THE FIRST SLAM DUNK》給觀眾的「考驗粉絲度填充題」：你知道那個瞬間，某某某就是會說那句話，而電影等你用 26 年來的熱情自行填入。
《灌籃高手》Image credit:renote
不要期待電影介紹湘北籃球隊成員之間的人際關係、不要期待電影告訴你山王工業每個角色的特殊才能是什麼、不要期待會有什麼回憶橋段，讓湘北過去的好敵手們一一登場做粉絲感謝祭，這部電影沒有太多前情提要，它要講的是 26 年前電視觀眾沒看過的結局——意味著你可以先看動畫版全 101 集之後再買電影票。《灌籃高手THE FIRST SLAM DUNK》只關心山王戰，而它補足了山王戰裡漫畫缺少的「動態描述」，你會看到更有趣的戰術運用、同時刪去電視版拖台錢的緩慢運鏡——電視版裡每個角色有大量的跑步過中場畫面，但這不是足球，跑動不是籃球攻防的重點，而《灌籃高手THE FIRST SLAM DUNK》補足了這一部份，呈現更多真實籃球比賽的籃下攻防。
山王戰的名場面Image credit:オークファン
《灌籃高手THE FIRST SLAM DUNK》是一部旁觀的電影，可以說，32 年前的井上才剛脫離高中生涯沒幾年，他是以「高中生的自己」視點在講述整個故事：他是球技不佳的櫻木、放學後還得留下反覆練習、被女同學熱愛的同學是流川、三年級時成為球隊隊長的他能體會赤木與木暮的心情……但是，那麼多年後，他必須、也只能以一個 50 歲大叔（有高中生兒子也不意外的年齡），去看這個哲學意味其實很深、現實感極強的少年成長故事。那些漫畫裡為了緩和讀者情緒的喜劇橋段被刪去了大半、場邊隊友激情的「旁白」與「應援」也收斂多了……井上雄彥不再重複這些讀者已經在漫畫裡耳熟能詳的綠葉橋段，相反地，他可以更專注在高中生的心理迷惘。
《灌籃高手THE FIRST SLAM DUNK》Image credit:めぎしす！
某種程度上，《灌籃高手THE FIRST SLAM DUNK》很像《浪人劍客》：不關心武藏使出多花俏繁複的劍招，而是關心武藏為何要出這一劍？他賦予這一劍的心思為何？《灌籃高手》裡也有櫻木花道對籃球所抱持的心態轉變描述，而這一次，《灌籃高手THE FIRST SLAM DUNK》要從宮城良田的角度來講故事，講述他與籃球的複雜關係、他如何藉由籃球面對人生的難題、以及他想要透過籃球達成與圓滿的人生目標與缺憾。可以說，這是「現在」的井上雄彥才能挖掘的主題。場上勝負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少年們為何而戰？為了什麼而願意在球場上遍體鱗傷？而在那樣激烈的爭鬥之後，少年們又看到了什麼？
這是 55 歲的井上雄彥所想到的感謝方式，這是獻給那些 90 年代少年的禮物。《灌籃高手THE FIRST SLAM DUNK》不一定能獲得年輕族群的青睞，但它的好，可能只有已經不再是少年與少女的大叔大嬸們才會感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