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唔係唔好睇,都好多位好好睇。畢竟十年醞釀,兩小時濃縮了幾個妹妹的青春血肉掙扎,各人都易找到共鳴處。畢竟那本是一套學校commission的片,用這角度看是驚喜的。畢竟我都是在穿藍色長衫的傳統女校長大(英華旁邊的那間),當然親切又感觸。不過就係⋯
在不同安排上,導演的口吻和態度都令人頗不舒服。
一、
電影之好看,讓人或觸動暖心,或低徊感概,對我來說,最關乎幾個女生的坦誠、真實、率性,願意而且能夠在鏡頭面前如此誠實呈現自己。可是我詫異的亦是,當聽到導演問問題的口吻——頗口沒遮攔,有點扮熟,近似chok料又chok得著跡,還要相當有自信,問題更常有前設,是都幾典型的主流長輩思維——同學們對著這口吻竟然有頗長時間不是想反白眼閃人,或用官腔禮貌hea答,坦白說我覺得⋯挺不可思議的。我旁邊日日對著中學生的社工朋友也是看得搖頭,直說導演的問法趕客。(好奇其他老師或青年工作者看時可有什麼感覺?)或只能說,最後選出來剪進戲裡的這幾位女生,都確實純樸乖巧。就算相對反叛如佘也是乖底,仍有一份對長輩的信任和尊重。
也或是我仍未很理解她們參與這拍攝計劃的動力與心情。是渴想自己平日被無視的聲音被大人世界聽見(佘)?是有得做主角都幾興奮,如有登上舞台之感(香港小姐中一時的願望)?是好nice的校長邀請到都覺得幾好呀幫手成就校長這份心思,參與學校歷史大事?女生們早期對導演和拍攝團隊的信任,部份應沿自對學校與校長的信任吧,畢竟導演是校長請來的,這戲本是學校commission的片。
二、
導演亦在戲中常以旁白聲現身,或直陳感受,或推動情節,都幾直白老土,同樣看得人頗不耐煩。當電影喻人要為年輕人留空間,但電影倒不在意要為觀眾留白。導演是那麼刻意的想直接用聲音主導觀眾對所發生的事和畫面的反應,那麼想搶鏡做主角,那麼想你留意到她。老實說我覺得都幾可惜,而且很煩⋯
比如拍香港小姐的信上字跡,影像本已自足講到嘢,導演卻偏要再旁述補上自己的(空洞)詮釋。阿雀傻豬豬的買了多副眼鏡又賣不出去,那一節好正,但導演最後直接以旁白說出後續引觀眾發笑,那介入未免太搶。捕捉到馬燕茹脆弱/辛苦的moment,就隨即響起很牽動情緒的音樂,就煽情了。校長說「教育只是看見永恆中的一幕」,那話她說得真誠,很觸動我;但導演在電影最後一幕,以旁白聲再重複一次這話,直說十年一晃,就俗套了。而畫面還竟是由航拍新校舍pan去維港兩岸,用一個那麼陳舊保守俗套的香港象徵作結⋯
而我想我在意的是,這些處理,除了關乎敘事品味/美學,是否也關乎導演對自身權力位置的覺察?對方是一班被她長期拍攝的少年,而她則是一個有學校endorse有社會地位的大人導演,手握著向世界呈現她們故事的權力。那她是如何拿捏自己現身、介入、主導故事的欲望的?
(同時我都能理解要疏理十年海量素材應真係好難嘅⋯)
三、
去到電影中途,拍攝團隊與學生之間開始有張力。有幾個畫面,是女生在走避或掩住鏡頭,又以為說粗口導演就會cut掉。那些互動/抵抗位好睇,是女生們的另一面,呈現出雙方power dynamics之微妙。
可是當同學們明確表示不想繼續被拍,導演是如何處理這分歧的?如何/可有正式取得繼續拍下去的consent?中一時簽的同意書又是怎樣的?這些重要的問題,電影沒交代,而這份疑慮直接影響了我對電影後半部的觀感。以「唯有做對方樹洞」來應對,合宜也足夠嗎?
就當繼續是雙方溝通後的新共識,但對於導演如何詮釋這張力,我都感到納悶。
沒記錯的話,在那幾個拒絕繼續拍攝的畫面之後,導演是隨即剪進了校長幾句out of context的話,大意是「有時對啲學生咁好,她們卻不可理喻,恩將仇報,都會傷心」(繼而是副校長的「用愛浸死她們」的教學理念闌釋)。這位人生以青年人為念的慈心校長,其實是在什麼語境下說這句那麼重的話的?她指的是學生不想繼續拍攝一事嗎?那一刻的剪接效果對我來,就是導演(借校長的口)申訴,表示學生不想繼續拍攝就是對她恩將仇報,她們很傷心。我看得有點愕然。
而在映後談或訪問中,導演都的確將那演繹為「青少年的反叛期」,及有些人放棄了不再願意「跟她往標竿直跑」。就算不談這種挪用聖經經文aka金句來講自己嘢的說話方式頗讓人反感,但真的只能這樣理解嗎?
張導拍了幾年,投入了感情時間金錢,覺得計劃有意義,加上張導倔強性情,不想放棄想完成作品,很能理解。但代入少年人的角度看,拍攝團隊一班大人確是由朝到晚搵部機對住自己啊。介入少年日常私人生活至這程度,學校家庭教會愛情收兵個人照都讓你拍,對方接受到兩年後(才)表達不舒服,其實不意外吧(甚至是合理至近乎是寬容了)。何況,我理解那背景是校舍未能如期建成,計劃確實無法如原意「呈現經歷三屆校舍的學生的成長」,學生參與計劃的某些動機可能確是失去了,但導演卻只將她們當時的各種複雜考量,粗疏簡化為「反叛」,這態度未免令人失望。
看訪問,能感受到導演和拍攝團隊那時的沮喪。包括導演不只說過一次自己被女生罵過很多次,應都真係會傷心和介懷。加上少年人也確實不是完全無say無power,至少可以拒絕被拍,直接影響電影是否能夠完成。這大概是何以戲內有那幾句「惟有繼續做佢地樹洞」的委屈旁白陳情。可是現時這處理,你是明顯感受到導演想將自己的委屈受傷攤陳在觀眾面前。而那涉及一個判斷,導演與少年人權力差異的判斷。如果我較reflective地意識得到,我唔好受極都仍是拿著鏡頭的導演,而對方不過是幾個十多歲的無名少年,多有掙扎,也得承受自己這作品把她們的青春公諸世後的各種未知和後果,我想我會願意再克制一點,好奇對方拒絕背後的情感狀態多一點,而不會如此演繹這段故事。
四、
要坦誠面對返自己的過去,乃至接納自己的「黑歷史」,不容易吧。何況要願意讓自己的青春歷史放大暴露於全世界面前,得承受得各種未知和目光,更是個高門檻要求,需要相當強大的心靈、挺健康的自我形象。畢竟睇到戲中某些位,我諗我係當事人都應真係老尷到搵窿捐都唔掂,阿佘的部份亦更為複雜。
為此,我對幾個女生佩服得五體投地。同時覺得導演怎樣保護她們,和尊重她們的考慮,是重要的問題。
可是聽朋友的說法,女生們在首映之前,原來並沒有看過final cut,而當天公映後她們還得在現場即時分享。聽得我震驚。這拍攝計劃由六變十年,而香港發生了那麼多事,電影亦在某個時間點由學校片變成了一套向世界公映的片,作品性質從根本上改變了。而這幾個十多歲的女生依然極其勇敢地交出信任票,願意讓導演把她們的私密青春公諸於世,導演是不是可以最後為女生想多一步?連final cut都沒先看過,第一次看的那天還要對外分享,下?不太踏界嗎?
導演在映後談有提過,她的原則是電檢前「剪晒我自己想要嘅嘢先,唔好自我審查」(獨媒報導),也在《電影朝聖》訪問中提過「我並非要美化學校,所以我向校長重申要有最後刪剪權,不可干預我拍攝的內容」,是個獲眾稱讚的、有guts的導演形象。
編採自主之重要,我做記者出身,自能理解。何況這戲的剪接做了三年,若學生看後建議增刪,導演必然苦惱陷兩難。但不向紅線妥協,不為學校修飾,跟願不願意了解聆聽幾個受訪少年的顧慮和狀態,再考慮是否體諒調整,應該有本質上的差別?就算你覺得自己在剪時已經替她們顧慮埋,想保存你心目中的完整好故事,點都唔改的了,那你讓她們看完最終版本,消化了,有顧慮的位你咪解釋一下自己點解想加,才讓她們面對公眾傳媒,都好應該呀?
想起導演在映後談說到「取材剪片時如何保護女生」,據獨媒記者報導,張答的是「在『對得住觀眾』和『真實地呈現一個人的整體性』之間,要拿捏得很好」。怎麼我聽上去,兩者都關乎套紀錄片是否夠好睇、夠完整,而非站在紀錄片倫理的角度去思考⋯
我不熟知雙方的溝通,不敢妄言導演在處理這片的倫理考慮上好fail。戲內,女生們反映完不想拍攝隊跟自己回家後,好似真係少咗拍屋企的鏡頭(至少電影時序上出少咗),應可解讀為導演尊重同學的意願。而幾個女生最後都肯俾套片面世,應都是對導演信任的反映吧。只是這些考慮夠唔夠,係咪可以做多一步?可以吧。
五、
也於是去了找上映後同學們的消息,好奇並關心她們的狀態,特別是呈現了更多複雜過去的阿佘。
在YouTube上看到,2022年8月的世界首映映後談的部份對答中,其中幾位女生有出席。導演多謝她們的「無私坦然分享」,幾位都回應得體,也有感激導演,感覺到她們的感激都是真誠的。惟獨阿佘是語速緩慢,無佢咁好氣地串佢:「坦然是坦然,但就梗係唔係無私啦,係你一廂情願姐」。「無啦,你都影得咁真實,都無得我再修飾啦」。
至於獨媒所載的那場2022年11月的映後談中,原來導演自己也有講:
//張導回應說,阿佘除了我行我素,也是個有足夠膽量面對自己的人。她坦言阿佘第一次看到全片時,其實很震驚,「佢阿媽仲話『死啦,嫁唔到出去』」;但阿佘後來又說沒所謂:「既然俾你拍得,仲幫我平反了嗰個當初說『希望佢畢到業』嘅老師,就硬食咗佢啦。」觀眾爆笑,張導亦笑說:「佢係一個義氣仔女。」//
對於導演拿阿佘的震驚來說笑,我都幾反感。那麼care free?那你自己的責任呢?如果佢頂唔順一度崩潰呢?換個角度,我看到阿佘的強大心靈,非常硬淨勇敢。不知道她是無計啦咁都出咗街了可以點姐,還是自我對話完後總算豁到出去,但無論如何,我看到的是她尊重張作為導演,也take it as 這partly是她自己選擇帶來的結果(「俾得你拍」),而她願意面對這後果。而我不覺得那是必然的(甚至不是必須)。與其說導演對女生的保護足夠,我會說那是阿佘的厲害,是導演的幸運。
香港電影評論學會評《給》為2022最佳電影。對我來說,那既是頒給導演和製作團隊的,更是頒給幾位同學,和她們所代表的那十年的香港。對著幾位勇敢的同學,我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並且誠心祝福。